核心提示:一边是世俗和父母的步步紧逼,一边是艾滋病的惘惘威胁。中国近3000万的同性恋者何去何从? 这一群体在社会和文化上处于边缘,但站在艾滋病防治的角度,容不得我们对任何一个角落保持有意或无意的忽视。
深圳阿梅和阿光的故事是一个现实版的《喜宴》。他们,一个是“男同”,一个是“拉拉”(指女同性恋),正式登记结婚,但平时分居,各有自己的同性爱人。阿梅怀上了阿光的孩子,一个特殊的三口之家即将诞生。
这种被称为“互助婚姻”的家庭,据圈内人士保守估计全国已超过500个。在中国同性恋婚姻尚难合法化的当下,“互助婚姻”被认为是“以婚姻为伪装,获得爱的自由”,还有利于建立“一对一”的伴侣模式,减少因多性伴带来的艾滋传播风险。
比起电影《断背山》里一个被打死、一个孤老终生的悲剧,这样的婚姻找到了一个和世俗“暂处”的方式,然而这始终不是真正的“喜宴”。“互助婚姻”在冲击中国传统家庭模式之余,带来了更多道德和现实的拷问。
《南方日报》记者 陈枫发自广州 (南方日报供腾讯新闻专稿,转载请注明)
《喜宴》真实版
望着父母鬓角的白发,阿梅决定在网上发布“征婚启事”
在区民政局领证时,两人的眼角都有些湿润
婚宴上阿梅拼命喝得烂醉,终于逃过了“闹洞房”的尴尬
冬天来了,阿梅这两天口干,老想吐。
她怀孕4个月了,是跟丈夫阿光借的种。
这是一对让外人羡慕的婚姻:男女双方都是高学历,都是白领,30岁出头就有房有车。两人的性情也好,阿光是出了名的细心体贴。
只是朋友们不知道,他们平时一个住在城里,一个住在郊区。阿光有一个男朋友阿熊,煮一手好菜,两个人拍拖已经好几年了,住在城里。而阿梅的情路比较坎坷,现在还在追逐着她的同性爱情。只有当亲友来时,这“两口子”才临时住在一起“应付检查”。
“目前合作愉快,我希望和他们是一生一世的朋友。”阿梅是一个聪慧的女子,14岁时发现自己喜欢上班里一个学习很优秀的女生,于是就发奋读书,追着她从重点中学念到北京名校,但最后那个女生出国了。阿梅只身南下,追求新的生活。
一次次顶住父母的“逼婚令”,但奶奶临终前的一句“看不到你成亲我闭不上眼”,让阿梅心里满是愧疚。望着父母鬓角的白发,她在网上发布了“征婚启事”。
经过QQ上的几次筛选,她选择了斯文、高学历的阿光。此前一次圈内饭局,阿光和阿熊的温馨小家给她留下很好的印象。她一直强调,“互助婚姻”最重要的是对方的人品。
去年初,他们登记了,派喜糖了。阿光单位的领导高兴地说:这个老大难青年总算解决了。在区民政局领证时,两人的眼角都有些湿润。
新婚时,阿梅兴奋地在博客写道:“我们是一群有想象力和创造力、实践力的年轻人。当我们在外人面前一派恩爱模范夫妻的时候,我会觉得很得意:看看你们,又被我们两个给骗了吧,嘻嘻!”
但婚姻毕竟不止是一场婚礼,更多的是“啰唆的责任”。在朋友面前,阿光会细心地给她盖被子。回阿光老家摆酒时,阿梅不顾新娘形象,拼命喝得烂醉,终于逃过了“闹洞房”的尴尬。
去年阿光母亲去世时,她陪着他回家奔丧。看着老人安详的遗容,她写道:“愿她老人家一路走好!我们的‘婚姻’对进入暮年的她来说,多少是不小的安慰……我们选择‘形式婚姻’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父母,既然这样,那就善始善终吧。”
父母、孝道,这些价值深深植入每个中国人的生活,不管是什么群体,什么性取向。
生小孩的问题紧逼而来。除了父母的要求,阿梅一直也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。这其实也是很多同性恋者的梦想,有的人走领养孤儿的路子,她的一对“拉拉”好友则通过“人工授精”的方式,生下一个活泼可爱的宝宝,现在都上幼儿园了。
她决定跟阿光“借种”。阿光也有要孩子的需求。两个人都是高学历,基因应该不错。
这个愿望实现了。现在阿梅怀着孩子,还不时出差。她是一个独立的女人,以后就算自己养孩子也可以。最近朋友说,阿光也计划在她的小区里买多一套房子。也许,两家人会住得更近,可以更好地照顾他们共同的孩子。
朋友说,这简直就是中国版的《喜宴》。
在名扬四海的《断背山》之前,李安早就导演了这出他最擅长的东西方伦理冲突:一个台湾青年伟同与美国男友同居在曼哈顿,为了给父母交差,他与一名上海女移民葳葳协议假结婚:葳葳得到绿卡,二老得到安慰,他俩得到安宁。两老远赴纽约主婚,喜宴热闹非凡。不料,一对新人闹洞房时“擦枪走火”,假戏真做。葳葳怀孕了,三个年轻人大吵,父亲发病入院,伟同在病房外忍不住向母亲“出柜”(公开自己性取向),谁都不知道老爷子听得懂英文……
故事的最后,李安以他气定神闲的“平衡”,贡献了一个中西合璧的“大团圆”:父亲默许了,葳葳决定留下孩子,三个人共同承担。这是一个极具象征性的慢镜头:年迈的父母在晦暗的通道里远去,在三位小辈眼含热泪的注目下,戎马半生的老人在机场安检口高举双手。古老的父权和习见,在现代的情境下“投降”了。
由于采访的艰难,我们无法得知新生命的到来,会不会也导致阿光与男友关于“忠诚”问题的激烈争辩,如果有,会不会也像《喜宴》那样最终得到“平衡”。
但对于阿梅来说,他们三人的未来,孩子的未来,一切才刚刚开始。
惨烈的对峙
同性恋一度被视为“变态”、“疯淫”,备受歧视
据估算,约有八成同性恋者,不堪重负,最后被迫与异性结婚
由于婚外高危性行为,男同结婚后可能把HIV传播给无辜的妻子
“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。”对于阿梅的选择,李银河给了这样的评价。
这位近年因“出位”性学言论屡屡刺激国人神经的女学者,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和她的丈夫王小波一起,最早在国内开展同性恋亚文化研究。那时候,同性恋还潜藏在社会的冰山底下,有时只能到公厕、公园等“渔场”秘密行动。北京天安门广场东西两边的公厕在圈内最为著名,王小波据此还写出了著名小说《东宫西宫》。
持续多年的关注和同情,让李银河深明这个群体的艰辛与苦难。
国际公认的调查结果认为,男同性恋者(含男双性恋者)占成年男性的百分率通常是2%-5%。而根据著名同性恋研究专家、青岛大学医学院张北川教授2002年的估测,中国有男同接近2000万,女同一般是男性的1/2,男女累计近3000万。
尽管中国古代已有“龙阳”、“断袖”的传说,乃至明清有“士大夫养相公”的癖好,但同性恋始终处于中国主流文化之外,被视为“变态”、“疯淫”。而且上世纪80年代国外“同性恋感染艾滋病”的事例,更让这一人群备受歧视。
而客观上,由于难以像异性恋者那样有婚姻保障和社会祝福,令同性恋群体存在多性伴、少戴安全套等现象。根据最近调查,深圳娱乐场所三成男同的性伴侣超过10个。再加上肛交这一特殊性交方式容易造成破损,导致男同的艾滋病感染率较高,目前广州等地的抽样检测阳性率约为2%,而国内个别地区针对MB(Money boy,指向同性提供商业性服务的男同)的调查检出感染率更超过10%,触目惊心。
而同时,在强大的世俗压力下,据估算,约有八成同性恋者最后被迫与异性结婚。“只要结了婚,就不再有人怀疑你。”
不少中年同性恋者坦承,为了排遣内心的痛苦和寂寞,结婚后他们会时不时到“渔场”或者同性恋网站交友。有些还像电影《断背山》里的两个男主角杰克和安尼斯一样,定期悄悄和昔日“爱人”聚会。在这漫长的生涯中,不仅自己备受道德和精神上的折磨,他们各自的妻子儿女也受到巨大的伤害。
“为什么都关注同性恋者,而不关注一下我们做妻子的痛苦?”此前广州媒体有关“同志”的报道引起了很多讨论,有位读者张女士就曾打电话向本报记者哭诉。她是在和丈夫结婚后才发现丈夫是同性恋的,十几年来,多次的争吵和承诺始终无济于事,她还是发现丈夫在外面有男性伴侣,而且经常更换。“有时我真想拿把刀子把他杀了。我想离婚,但又怕伤害到孩子!”
“这种婚姻对夫妻两方来说,实际上就是地狱。”张北川感叹说。
他知道最残忍的例子,发生在北方某城市。一个男同性恋者结婚了,等到妻子怀孕后,他就再不和妻子发生性关系,因为他本身就对女性没性趣。但是他内心又很愧疚,就在家里“当牛做马”来补偿妻子,周围邻居都看在眼里,觉得他是个好丈夫。但妻子非常恨他,先去找了情人,丈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后来妻子背着他把房子卖了,和情人私奔。私奔当夜,妻子趁他睡着给他被子上浇上了煤油,男的被严重烧伤。结果公安局来调查,邻居全部作证说男的很好,女的太没良心了。朋友去医院看他,这位丈夫哭着说:“我上辈子造什么孽了,让我是这么个人,还结了婚。”
令张北川忧心的还有,由于存在婚外高危性行为,男同结婚后可能把艾滋病传播给无辜的妻子,成为艾滋病传播的“桥梁人群”。
事实上,他已见过十几个这样不幸的家庭。
互助突围
国内“互助婚姻”是1999年最早由南京的金先生提出来的
据保守估计,全国已有500多对这样的先行者
“形式婚姻交友网友”遍布深穗佛汕等地,以男同为主
为了不再重复这样的悲剧,“互助婚姻”就应运而生了。
在圈内人士的指引下,记者登录了好几个“形式婚姻交友网”。就广东网友而言,遍布深圳、广州、佛山、汕头各地,动辄几百人,多是“70后”一代,以男同为主。上面不仅有详细的个人条件、交友要求,有的甚至配上照片。
据了解,在国内最早提出“互助婚姻”这个概念的是南京金先生。金先生1999年从国外回来的时候,面对家人催促结婚的要求,想到在国外同志圈中流行的男女结伴情况,于是请求张北川教授在其编辑的《朋友通信》上发布了一条消息,希望寻求能够适合条件的“拉拉”结成家庭。
“他们只是借助婚姻这种形式作壳,来抵挡家庭和社会对其婚姻方面的要求。”根据圈内人士保守估计,全国已有500多对先行者。目前的模式有紧密型、松散型、半松散型。紧密型像正常夫妻一样,住在一个屋檐下,但可以带各自的伴侣回家;半松散型基本上是一人有一套房子,彼此定期同住几天,过年过节正常回家。很多年轻人提倡的是松散型,各自过各自的生活,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有事需要出现时,双方才一起共同露面,平常保持朋友或者协议的关系。
对于这种“互助婚姻”的道德争议,阿梅曾有过酣畅淋漓的“宣言”:
“客观地讲,我们这样做当然是非常不诚实,肯定不诚实,首先就是欺骗了国家婚姻法,欺骗了民政局。然后我们也欺骗了我们的父母家人、我们的朋友、我们的老师……
主观地讲,我们这种欺骗是善意的。我选择合作婚姻主要就是为了我父母亲,其他那些理由只是微不足道的。我承认合作婚姻只是一种妥协,相对两全其美的妥协,好过和异性恋者结婚去害人家,也好过‘出柜’气死我家老头老太太。我是准备等父母离开后对我哥‘出柜’的。
我可能天生有小混混的特质,就觉得我们这样和主流社会‘斗智斗勇’,挺考验我们同志的智慧的。窃以为只有那些有勇有谋的同志,勇于开拓和实践的同志,那些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同志们才能于夹缝中求生存,美美地过上一辈子。”
但孩子的出生给这种“完美”的模式也带来了新的问题,接受采访的同性恋圈内外人士表达了另一种担忧:孩子出生后,这种特殊的家庭会不会给孩子的成长产生不利影响?“你是不是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”这样的问题孩子怎么回答?成年人或许能顶得住世俗的压力,但当这种压力甚至是歧视施加在孩子身上时,是可怕的。
“如果只顾自己的选择,对孩子来说是自私的。”这样的声音在本报关于“艾滋妈妈”生子的报道中也突出存在。确实,这不单是技术问题,也必须面临伦理的多重拷问。
和解,还是未解决
互助婚姻并非同性恋者的理想天堂,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
它比传统的与异性结婚更“人道”,但无法取代人性的彻底解放
越来越多的“80后”“90后”同性恋者选择更坦荡的方式
“互助婚姻”是否找到了一种与社会和解的方式,甚至是解决的方式?
“其实要寻找到合适的对象,并不容易。”某“形婚网”主管坦言,为了让父母满意,双方在外形、学历、工作、地区、性情等方面要“门当户对”。而且为了减少今后麻烦,对双方的人品也需要一个熟悉信任的过程。
“互助婚姻并非同性恋者的理想天堂,也不是他们每一个都适合的选择”。“过来人”林先生是某大公司的部门经理,找了一位在银行工作的“拉拉”结婚。“忽然发现,结婚只是一个开头,并不是结尾,还要继续上演父母上门、要不要小孩、父母养老等系列剧。当婚姻由一纸形式滑向家庭实质的时候,而我们的表演也要越来越用心,压力也将会越来越大,似乎只有离婚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出路了。”
包括李银河在内的学者认为,这只是一种权宜之计。在同性恋婚姻没有合法化的前提下,它比传统的与异性结婚更加“人道”,但无法取代人性的彻底解放。
在12月1日“世界艾滋病日”晚上,李银河在接受本报记者电话专访时说,尽管前段时间面临“封口”的压力,但她“必须说话的时候仍会说话”,仍会坚持为同性恋婚姻合法化鼓呼,呼吁社会解除歧视。
而事实上,有越来越多的“80后”“90后”同性恋者选择了一条更加坦荡的方式。
“我从初中就知道自己是同性恋!高中就和男友在一起了。”20岁的“广州仔”小藤斯文白净,是广州某著名高校的大二学生。其谈吐坦率、阳光,让记者都有些吃惊。
他说,确认自己是天生的同性恋者时也有一个艰难挣扎的“黑暗期”,但后来通过网络,知道同性恋不是一种病态,就慢慢接受了。现在母亲和身边的朋友都知道了他的性取向,他觉得没必要隐瞒。同宿舍的同学也跟他相处如常。
“我们也许等不到同性婚姻合法的那一天,但没有必要去走‘互助婚姻’的道路,这样太累了。”小藤说。大他4岁的男友阿文是广州某高校的医学生,今年刚毕业,潮汕老家的母亲就不停来电催他找女友结婚了,相当烦恼。但阿文说,尽管父母难以接受,但他仍会在合适的时候“出柜”。
小藤身边的朋友也支持这种坦然。小藤觉得,随着社会观念变化,年轻一代对同性恋的看法已经相当开放,很多异性恋朋友也表示理解,就像对待左撇子一样,没必要强行去“矫正”。
小藤坦然的背后,是一种自觉的安全意识。他说现在总是随身带着安全套,“就像开车,并不是什么时候都会撞车,但你总要系上安全带。”
无论是阿梅、阿光还是阿藤,他们都在不停地求解,寻找一个跟社会更“舒服”的相处方式。
无论如何,面对他们和社会的共同“敌人”——艾滋病,这种求解总是积极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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